来自网友【包子】的评论导演茹斯汀·特里耶在接受采访时说:“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部推理片,但我认为它主要是一部关于夫妻关系的电影。”婚姻是被反复讨论、书写、拍摄的主题,要想拍出新意、拍出深意,并不简单,但我觉得特里耶做到了,且做得非常出色,值得在大荧幕上观看。尤其是那场夫妇二人的争吵,只用了短短10分钟,就拍出了这段婚姻带给夫妻两人的疲惫感和无力感,令人唏嘘。悬念贯穿始终,真相到底是什么?这部电影之所以吸引人,首先在于它贯穿始终的悬念。电影从丈夫萨穆埃尔的坠楼开始,随后,导演抛出了一个又一个悬念,引导观众不停地思考——丈夫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?观众刚刚被一些证据说服,又马上被另一些证据推翻之前的猜测。直到电影结束,真相也没有真正意义上被揭开,一些疑问依然在脑海中盘旋:妻子桑德拉一开始的隐瞒和几乎贯穿始终的冷静,是合理的,还是为了掩盖什么?儿子丹尼尔是做出了选择,还是单纯地说出了实话?丹尼尔回忆父亲在车里对他说的那段话,是真实发生过的,还是他为了拯救母亲而编造的谎言?在真相这块,电影做了一些模糊的处理,给了观众更多可解读的空间,让观众把观影过程中的思考带到了电影之外,并在思考的过程中,重新反思导演对于“真实”“事实”“真相”三者的探讨。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呼应。就我个人而言,萨穆埃尔是死于自杀。首先,桑德拉作为婚姻里更理性、更冷静的强者,实在没有必要和动机杀死丈夫。更何况,他们还拥有一个有视力障碍的孩子,杀死丈夫,意味着桑德拉将不得不牺牲更多的写作时间,独自承担繁重的抚养责任。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如此理性、冷静的人会做出的事。至于自杀原因,我认为就如桑德拉所指出的那样,萨穆埃尔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。萨穆埃尔选择的生活,一步步把他推到了糟糕的境地。他想要改变,却无从下手,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怪罪别人,以此来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。他的自欺是最后一道防线,只要他相信自己的失败是因为药物依赖、是因为要照顾家庭、是因为妻子不体谅,他就不用面对自己缺乏才华和执行力的现实。人们通常不在意事实,而在意心理感受。他们会找各种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失败和恐惧,把责任归咎于他人,因为这样会让他们好受些。他们甚至会沉浸在自怜自哀的痛苦中,做着才华横溢却身不由己的美梦。如桑德拉所说,萨穆埃尔并非被迫放弃写作,而是主动选择不去写作,因为他恐惧失败。只要不付诸行动,他就可以把美梦一直做下去,把自己塑造成可怜的受害者。但是,萨穆埃尔的这道防线在最亲密的人面前破裂了。桑德拉不留情面的抨击,逼得他不得不直接面对自己的失败。承认自己的失败所带来的痛苦是巨大的,吵架是他试图对外攻击的方式,但是无效,反而引来了更猛烈的抨击。当一个人无法通过对外攻击来释放自己压抑的情绪时,就只能攻击自己,自杀是最极端的攻击自己的方式。至于桑德拉的隐瞒和异乎寻常的冷静,在我看来都有其合理性。桑德拉一开始隐瞒前一天的吵架和扭打,乍看很有嫌疑,但仔细想想,难道不会被定罪,我们就能做到完全诚实吗?如果你了解这段婚姻的全部——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意外、夫妻情感的破裂、窘迫的财务状况、无性的婚姻、出轨——你又如何能冒着被议论、被误解、乃至失去最后一点体面的风险,做到对所有人完全坦诚?毕竟,没有人的生活经得起这般审视。桑德拉异乎寻常的冷静,我认为是情势所迫。事发之后,除了要面对丈夫的死亡,桑德拉还要面对警察和律师的询问,要照顾孩子,要上庭面对质问,还要被迫翻出陈年旧账,让在座的人、包括自己的儿子,全方位了解她这段一地鸡毛的婚姻。这一连串的事件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,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处理个人情绪。如果她情绪过激,应对不当,可能会导致丹尼尔在失去父亲的情况下又暂时失去母亲,后果不堪设想。因此,桑德拉别无选择,只能冷静应对,最大化地减少自己和丹尼尔受到的伤害。吵架戏的戏剧张力导演只用了一场10分钟的吵架戏,就把这段婚姻关系中的疲惫感、无力感呈现了出来。这段吵架戏,无论是剧本还是演员的表演(尤其是桑德拉的表演),都非常有层次,极为精彩。一开始,桑德拉试图回避争吵,安抚萨穆埃尔,让他放松,给他倒香槟,说“I love you”。听到萨穆埃尔说很高兴花那么多时间陪伴儿子时,桑德拉还笑了。当争吵不可避免,桑德拉表现出了更大的理性,语气开始变得强硬。她犀利地指出,现在的生活是丈夫自己的选择,没有人强迫他,这种争吵本身就是在浪费时间,如果真的想要时间写作,就该去写作而不是争吵。最后,桑德拉大爆发,揭露了丈夫的受害者心态、脆弱的自尊心和他为了自欺而找的借口。表演上,桑德拉层层递进,在高潮处的爆发极具震慑力和说服力。更让人赞叹的是,她演出了一种处于长期不良亲密关系中的人的疲惫感——每一个问题都反复争吵过无数次,都没有结果。如果她选择保护丈夫的自尊心,争吵就会一直持续下去,因为丈夫会更加沉浸在自我欺骗里;如果她想要停止争吵,就不得不揭穿丈夫,残酷地说出真相。通过这段争吵,我们能看到两个人各自视角下的婚姻。在萨穆埃尔眼里,他都在围绕着妻子安排生活,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。为了妻子,他不得不在法国家乡说英语。他觉得自己和丹尼尔都生活在妻子的舒适圈里。在桑德拉眼里,跟随丈夫回到家乡是她巨大的让步,毕竟她原本在伦敦生活得非常快活。要求在家里说英语,是因为她是德国人,丈夫是法国人,英语是两个人的折中选择。从电影的其他细节里,我们可以看到,生活在一个非母语国家对桑德拉来说是艰难的,比如在贝尔热面前,她被要求说法语,庭审上,她也被要求说法语。两个人都在诉说婚姻里各自的委屈,也都有其道理。萨穆埃尔并不是个人中心主义的。他因为儿子的意外而深陷自责、无法自拔,陷入抑郁。他花了大量时间陪伴儿子,照顾家庭。桑德拉也并不是自私冷漠的。在演练法庭陈词时,说到丈夫服用抗抑郁药,桑德拉表示想保护丈夫的形象。而涉及丹尼尔的所有问题,桑德拉的情绪都有额外的起伏,比如听到公诉人提到儿子“几乎丧失了视力”,桑德拉表现出了明显的不爽,阐述了她希望保护儿子、让儿子像正常人一样成长的想法。比如全片中,桑德拉唯一一次撕心裂肺的哭泣,是因为儿子表现出了对她的不信任,希望她周末离开家里。只能说,两个人的牺牲,并没有换来一段美满的婚姻关系。在琐碎、漫长的婚姻中,激情会消逝,失望会累积。倘若处理不当,随之而来的便是漫长的互相抱怨、互相折磨。一旦两个人开始算旧账,就变得没完没了,令人疲惫。双方都觉得自己付出了更多,受到了更多伤害。庭审会有结果,但婚姻时常是一团乱麻,捋不清是非,也没有绝对的对错。爱和恨可以同时存在,依恋和失望可以同时存在。当事人都未必能看清婚姻的全貌,更何况旁人。就像桑德拉在法庭上对心理医生所说,“Sometimes,a couple is kind of chaos,everybody is lost.”对“真实”与“事实”的探讨电影里几处对“真实”与“事实”的探讨同样引人深思。第一处是得知有一段录音后,桑德拉对律师说,那是真的(true),但不是事实(reality)。看似无可辩驳的证据实际上歪曲了一切事实。第二处是桑德拉在法庭上反驳心理医生,她认为婚姻是混乱的,心理医生知道的只是整件事的一小部分,她完全可以用不同的视角去解读这件事。第三处是公诉人质问桑德拉剽窃的事时,桑德拉说,人在吵架时会夸大和扭曲事实。第四处是丹尼尔听完播放录音的那次庭审后,对母亲产生了不信任,他求助于贝尔热,贝尔热说:“当我们缺乏某个要件来评判,而这个要件又十分重要时,我们只能做出自己的判断。想要摆脱疑虑,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决定偏向某一方。当你需要相信一件事,却存在两种选择时,你必须作出选择。”每个人都在基于自己的经验和倾向,创造自己的叙事,构建自己的“真相”。真实(true)并不等同于事实(reality),虽然审判的初衷是寻求“事实”和“真相”,但几个真实的片段完全有可能拼凑出一个与“事实”相去甚远的故事,离“真相”越来越远。当客观事实无法验证时,我们只能依靠主观判断来作出选择。这又呼应了我们看完这部电影后的疑问——案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?这段婚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?对于这两个问题,不同的人会得出不同的答案。有趣的是,电影留给了我们疑问,面对这些疑问,无论我们给出什么答案,都逃不开导演预设的分类——要么是用不同的“真实”拼凑出的部分“事实”,要么是我们依靠主观判断作出的“选择”。人类的情感和关系是如此复杂,想要通过庭审上的一些生活碎片和只言片语来断定一段婚姻的真相,实在是徒劳之举。庭审会有结果,婚姻也会有结局,但那都不等于真相。这也构成了一种银幕内的虚构与银幕外的现实的创作闭合:现实中,很多时候是无真相可言的,就像夫妻之间没有绝对的对错、是非一样,而“现实难有真相”这一点,恰恰又被虚构的影像所还原了。